作为今日拥有最广泛读者的19世纪俄国小说家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以其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悲剧气氛的作品不仅有力地表现了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在充满压迫与罪恶的社会中所遭受的无限苦难,而且深刻地反映了曾使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及其后的几代人感到困惑的许多政治与道德问题。这位自身被可怕的现实严重地侮辱与损害、长期在暴政的魔掌下挣扎并一度面临死刑的威胁的作家,对社会底层的黑暗的无情揭露与对人类灵魂的痛苦的大胆展示,委实令人触目惊心而惨不忍睹,难怪高尔基说,就艺术描写力而言,只有莎士比亚才能与他媲美。这位赢得世界声誉的“残酷的天才”所留下的文学遗产中,《罪与罚》、《白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等鸿篇巨制固然是光辉夺目的瑰宝,但其不胜枚举的中篇小说同样激情洋溢而功力非凡,《白夜》(1848)这部早期的现实主义杰作匠心独运而耐人寻味,就不愧为一颗璀璨的明珠。
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作品的是,《白夜》具有明朗的风格、蕴藉的诗意与浓厚的抒情气息。与其说这是一篇小说,不如说这是一个空灵而闪光的梦,一首飘逸而美丽的诗。
小说主人公“幻想家”,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敏锐观察俄国社会生活而成功塑造的艺术典型。这个形象乃是当时愿为他从解除不幸、愿为公众利益作出贡献而不愿与邪恶势力同流合污的心地善良而正直的青年的化身。他在夜归途中遇到暗自对着涅瓦河哭泣的姑娘娜斯简卡,立刻帮助她摆脱了一位穿燕尾服先生的纠缠,并护送她回家,临别时相约第二天晚上再见,姑娘请求他不要爱上她,他那渴望体贴的孤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坠入情网。“幻想女神”顿时燃起他的希望之火,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个辉煌而迷人的新世界。这个幸福的梦境使他陶醉,因为命运实在使他不满,生活实在使他苦闷。在不眠之夜,他不禁呼吸急迫,脉搏加快,热泪夺眶而出,爱情随着永不枯竭的喜悦与难以忍受的痛苦激荡着他的灵魂。然而,娜斯简卡却早已另有所爱,如今正苦苦等待与久别的情人重逢。听她谈了身世后,他从惊讶中醒过神来,随即让理智战胜了感情;他安慰放声大哭的姑娘,替她出主意,给她以兄弟般诚恳的劝告,让她转忧为喜;他做她的信使,为她奔波,可是她的情人却久久不见踪影。绝望中,失声痛哭的娜斯简卡不禁埋怨情人“太狠心、太无情”,因为“即使对待一个世上最坏的人也不至于如此忍心”。这时,“幻想家”痛苦得心都碎了,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情不自禁地向她倾吐了郁积多时的衷曲,他要用燃烧在心头的炽热的爱帮助她。就在娜斯简卡终于接受他的爱、向他贴得更近的当儿,情人忽然出现,她匆匆给了他一个热吻,便拉住情人的手飘然而去。仿佛阳光突然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看了一下,立刻躲回到雨云背后去了,转眼间他的一切又黯然失色,他的境况又显得如此凄凉,但他决不记恨,决不往娜斯简卡那宛如碧空般的幸福上面围赶一块乌云,决不让她的心在欢乐的跳动中夹着悲哀或暗自忍受内疚的刺痛,决不掐碎她跟情人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鬈发中的娇艳的鲜花;他愿为她祝福,愿她的天空永远晴朗,愿她的笑容再也不会蒙上忧虑的阴影,因为她曾经给他这颗孤独的心带来虽是片刻却足以受用一辈子的欣悦与幸福。小说通过“幻想家”这个胸怀宽广而品德高尚的人物对自我牺牲的爱情唱出了一曲感人肺腑的颂歌。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娜斯简卡,是俄国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令人难忘的少女形象。虽然双目失明的奶奶为了管住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姑娘,总拿一枚别针把她的衣服和自己的扣在一起,但她那纯洁如水晶的心却始终勇敢而顽强地追求着自由、爱情与幸福。她爱上了她家项楼上新来的一位年轻而讨人喜欢的房客,听说心上人要回莫斯科,她面如土色,心乱如麻,随后拿定主意,当晚就带着一个包裹闯到顶楼去,要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她的爱又热烈,又深沉,又执著:即使久候不至的情人害得她坠入绝望的深渊,受尽痛苦的折磨,她依然请求真诚而见义勇为的“幻想家”别以为她善变而轻浮,别以为她容易忘情与变心。这位天真而朴实、敢于爱又忠于爱的姑娘,无疑是使《白夜》这颗明珠光芒四射的圣洁的女神。
(按:《白夜》,(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俄国古典文学丛书”之一,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